奇襲鬼子,從戰術面來看,這的確是一步高招,如果好好貫徹落實它,以我軍高昂的抗戰士氣,以我軍人員數量上優勢,地理與人文熟悉的地利之便,況且還有德國顧問當我們的戰場設計師。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既有地利,兼有人和,殺殺倭寇的妖氣,趕他們下黃浦江絕非空談泛談,更不是什麼不切實際的高調,而是具體可行的好戰法。
但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張治中縱使是滬戰初期階段一位很重要,也很得蔣介石信靠的將領,但在蔣介石的行事風格與御兵御將習性之下,張氏他並不算是整個滬戰戰場總其成的總司令。按照蔣介石的舖排,御兵御將也好,國府施政也罷,人事佈局如同下棋打牌,隨他龍心聖意高興而擺佈。西安事變之後,對部屬的提防心更強,擔心有人攬權過大,尾大不掉,因而總喜歡搞層層節制,強幹弱枝,即便造成軍政組織疊床架屋,相互拉扯,效能抵消,也在所不惜。
滬戰戰場上,蔣先生起初是以張治中作為中央兵團總司令,右翼在浦東,張發奎是右翼兵團總司令,左翼兵團總司令是陳誠。換言之,前線指揮員有三大將領。蔣先生的御將之風,是讓你們人人都覺得受器重,但卻人人位高而權不重,因為蔣先生會讓他們彼此牽制,不讓任何一個人權力過大,結果使每個人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最後總綰兵符的還是老蔣莫屬。
滬戰戰場上除了二張一陳這三員大將,蔣先生還在這三個人的後面安了一個顧祝同,顧將軍好比像是套在馬脖子上的一副韁繩,蔣介石一下命令,顧祝同就勒這三大將領的脖子,隨時監督遙控。顧祝同名義是第三戰區副司令長官,下轄二張一陳,但顧祝同也不敢胡亂作主,滬戰剛開打之初,顧祝同的上面,還安插了一個蔣先生「蘭譜兄弟」馮玉祥(蔣馮當然後來是鬧翻了,但抗戰初期情誼還是很交好的),由馮玉祥擔綱第三戰區司令長官,後來華北戰情吃緊,馮被調走。馮既走,顧祝同表面是方面大員,可是顧祝同必須每天守在軍用長途電話邊上,隨時聽候蔣先生從南京或者前線秘密指揮所下達命令,顧祝同也因而成為蔣先生如影隨形的戰場分身和執行官了!
從滬戰的這一套指揮體系,不難窺測蔣先生用將領,和抓軍隊的一套原則要訣。
至於說到德國顧問,雖然德國人和蔣先生相處,時間最長的法肯豪森,亦不過只有三、四年光景,但這位法肯豪森將軍,早在來華不到一年時間,便發覺蔣先生有一個很難根治的「痼疾」:老是覺得光靠自己的力量靠不住,老是想倚賴外國,遠來和尚會唸經,外國月亮圓。問題便出在外國人跟你不沾親不帶故,人家不欠你人情,不欠你恩惠,憑什麼要拉你一把呢?這一點,法肯豪森把蔣先生看得很透。
所以,法肯豪森在1935年8月20號向蔣先生呈遞的抗戰計畫書「應付時局對策」中,已經講得很清楚,法肯豪森再三強調說:「再指出,華盛頓九國公約,實際早成廢紙,中國苟不自衛,則他國無力相助。中國應極盡所能保全國土,為保全國土而奮鬥,必須全力以自衛,外援或有稍許希望。」
蔣介石直至盧溝橋事變爆發一個月後,仍在日記上自言自語以軍事為外交後盾,證明遲至8月14日,倭寇兵臨上海城下,戰雲密佈之際,蔣先生仍如其「廬山聲明」所聲稱者「廬溝橋事件能否不擴大為中日戰爭,全繫於日本政府的態度,和平希望絕續之關鍵,全繫於日本軍隊之行動,在和平根本絕望之前一秒鐘,我們還是希望和平的,希望由和平的外交方法,求得蘆事的解決。」因此,當蔣先生發覺「在和平根本絕望之前一秒鐘」,上海仍有和平之「希望」,他也顧不得法肯豪森的警告「華盛頓九國公約,實際早成廢紙,中國苟不自衛,則他國無力相助」,蔣介石仍對列強干預,穿梭談判,存著不切實際的幻想。更在滬戰槍砲聲大作之際的8月18號,蔣先生日記中猶在責備美國態度惡劣,是個「毫無骨骼之國」,責備美國不過為了中國空軍誤投炸彈至租界內,便哇哇大叫,反應太過激烈。
吾人不能否認,謀國者不能太過情緒,太過一廂情願,因此,吾人絕對不難體會蔣先生抗倭鬥爭過程中謀國之忠,與謀國之難。所謂謀國之難,一如蔣先生在「廬山聲明」殷切述說的:「我們是弱國,對自己國家力量要有忠實估計,國家為進行建設,絕對的需要和平,過去數年中,不惜委曲忍痛,對外保持和平,即是此理」。
蔣先生謀國之忠,與謀國之難,體現在他既為國府之主政者,又兼為軍隊的統帥者,這兩個身份經常使蔣先生處於一種兩難煎熬境地。一方面他統領著百萬大軍,手操百萬子弟兵生命安危,但另方面他更手操著京滬地區千萬百姓身家性命之安全。張治中從前線指揮官的角度責備蔣介石,於臨戰之際,究竟是和是戰?無法當斷則斷,反而貽誤了奇襲鬼子的戎機。然而,站在蔣先生的立場,縱使外交談判難度很高,假如能在臨戰前的最後一刻鐘,抓住和平的最後一線生機,中倭兩邊談好了不打仗,能為京滬地區千萬百姓,免去一場赤地千里的兵燹之禍,又豈非是造福鄉里與國家的功德一樁?當然,以倭寇謀我之亟,以倭寇的來勢洶洶,怎麼可能兵臨城下又鳴金收兵?
(待續)
本系列轉載自王丰著《蔣介石在淞滬戰場:從忍辱到復仇》一書,已獲作者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