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經亞洲》近日採訪知名日裔美籍學者、《歷史的終結》作者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指出,川普(Donald Trump)的當選給美國樹立了一個「最糟糕的先例」,隨著全球各地對現有政治不信任的加劇,二戰以來支持和平與經濟增長的「自由民主秩序」正面臨考驗。他並指出,美國無法部署足夠軍力來威懾中國,因此需要其他國家配合制衡,日本在這方面是最重要國家。
現任史丹福大學民主、發展與法治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的福山受訪時說,美國霸權進入了衰退時期,而在歐洲、日本、韓國等地,一般民眾尚未享受到繁榮成果,反而面臨通膨等諸多挑戰,因此反精英情緒一直非常強烈,但這種情況不會永久存在。
談到早先的美國總統大選結果,福山說,導致川普復出的最主要因素可能是通貨膨脹,而南方邊境非法移民問題也是促使人們轉向川普的一大因素。他再度表達對川普的不滿說,他是美國史上首位不接受自由選舉結果的政治家和總統候選人,川普對2020年選舉結果的挑戰「極具破壞性」,是對「極其重要的民主制度的攻擊。」
福山表示,「選了他(川普)就是在支持這個曾試圖非法留任的人,而且我認為,對美國來說這是一個相當糟糕的先例。」
在被問到「美國霸權是否正走向終結」,福山說,「那個時期已經結束了。從柏林牆倒塌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間曾有一段時間,在這長達20年的時間裡,無論軍事、文化、經濟、政治……美國在各方面都是佔據主導地位的強國。而那個時期已一去不復返。」
福山認為,那是一段不尋常的時期,因盤全球政治中,通常不會有一個國家擁有如此核心的地位。現在世界已回歸到一個更多邊化的時代,這可能是件好事,因美國在其佔主導地位的那段時期,並未十分明智地運用自己的權力。」
「一些有趣的事件發生了,比如土耳其、巴西、阿拉伯聯合大公國這樣中等強國崛起了—所有這些國家,都已成為各自地區重要角色,這是當前世界秩序的不同之處。」
至於歐洲、日本、韓國等地,福山說,一般民眾未能享受到繁榮成果,反而面臨通膨等諸多挑戰,因此反精英情緒一直非常強烈。但二戰後支持西方國家繁榮的「自由主義、民主和市場經濟」並未結束,新冠疫情後許多國家都恢復了增長,世界並沒陷入糟糕的狀態。
談及韓國近期的政局動盪,福山指出,這完全是總統尹錫悅一手造成的危機。他因在韓國國會未占多數席位深感挫敗,於是做出宣佈戒嚴這一瘋狂之舉,寄望借此打破現存僵局,但這是嚴重誤判,因為在韓國根本沒人支持他這麼做。
福山說,尹錫悅遭彈劾表明他犯下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本應承認自己一敗塗地,隨後辭職走人,但現在他要抗爭到底,這意味韓國領導層真空的危機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內還會持續,對韓國這樣一個重要的國家來說,沒有明確的領導層,是非常不利的。
對於在一個新世界中,日本可以發揮的作用,福山表示,美國無法靠前部署足夠的軍力來威懾中國,因此已無法主導該地區,且需要其他國家的配合來制衡中國,在這方面,日本是最為重要的那個國家。
當1989年冷戰落下帷幕,福山發表《歷史的終結》讓他一舉成名。他在書中提出,自由民主可能是「人類意識形態變革的終點」與「人類政府的最後形式」,並導致「歷史的終結」。
他說,「西方和西方思想的勝利,首先表現在西方自由主義的可替代制度全部失敗……。」福山在書中宣稱,「我們現在見證的可能不只是冷戰的結束,或一段後二戰時期歷史的結束,而是歷史的終結。也就是說,這是人類意識形態變革的終點,西方自由民主的普世化將成為人類政府的最終形式。」
不過,福山的預言,並未談到西方社會的分裂倒退,及中國的和平崛起。現任歐洲大學學院(European University Institute)國際關係系主任、同時也是牛津大學薩默維爾學院(Somerville College)高級研究員的加拿大學者珍妮佛.韋爾什(Jennifer Welsh)曾著書反駁福山的論點。
她在著作《歷史的回歸 : 21世紀的衝突、遷徙和地緣政治 :》(Conflict, migration, and geopolitic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中說,21世紀的世界並未如福山所預言成為自由民主的開放世界;戰爭與難民、政治與經濟的國際角力、貧富不均與社會不公等問題依然存在,甚至愈演愈烈。
去年曾發表新書《自由主義及其不滿》(Liberalism and Its Discontents)的福山,仍強調古典自主義充滿危機。而在川普勝選後,福山去年11月9日在上海寫下了他的憂慮。他說,川普的勝選將導致從移民到烏克蘭等重要政策領域,發生重大變化。這次選舉的意義遠遠超出這些具體問題,它代表美國選民對自由主義和自 20 世紀 80 年代以來對「自由社會」理解演變的特定方式的堅決拒絕。
福山在思考「美國曆史新階段的根本性質是什麼」後指出,古典自由主義是一種以尊重個人平等尊嚴爲基礎的學說,它透過保護個人權利的法治,及透過憲法制約國家干涉這些權利的能力。
但在過去半個世紀,這一基本動力經歷了兩次重大扭曲。福山指出,第一次是「新自由主義」的興起,這種經濟學說神聖化了市場,削弱了政府保護那些受經濟變化傷害的人的能力。總體而言,世界變得更富裕,工人階級則失去了工作和機會。權力從最初的工業革命所在地轉移到亞洲和其他發展中國家。
第二個扭曲是身份政治的興起,或者可稱之爲「覺醒自由主義」,其中對工人階級的進步關懷被針對少數邊緣羣體的有針對性的保護所取代:少數族裔、移民、性少數群體等。國家權力越來越多地被用來促進這些羣體的特定社會結果,而不是服務於公正的司法。
這些對自由主義的扭曲理解的興起,福山認為,推動了政治權力的社會基礎發生重大轉變。工人階級認爲左翼政黨不再捍衛他們的利益,開始投票給右翼政黨。因此,民主黨失去與工人階級基礎的聯繫,成爲一個由受過教育的城市專業人士主導的政黨。前者選擇投票給共和黨。在歐洲,法國和義大利的共產黨選民倒戈到法國民族陣線領袖瑪琳.勒朋(Marion Le Pen)和現任的義大利極右總理喬治亞·梅洛尼(Giorgia Meloni)。福山表示,所有這些群體都對自由貿易體系感到不滿,因該體系不僅剝奪他們的生計,還催生新的超級富豪階層。
福山說,川普不僅想推翻新自由主義和覺醒自由主義,且對古典自由主義構成重大威脅。這種威脅在許多政策問題上都顯而易見。許多選民根本不把他的言論當回事,而主流共和黨人則認爲,美國制度的制衡將阻止他做最壞的事,「這是一個錯誤,我們應非常認真地對待他所宣稱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