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鎤銘/淡江大學財務金融學系兼任教授
2025年11月下旬，東亞局勢再度陷入緊張。日本首相高市早苗於國會發言指出「台灣有事可能構成日本的生存危機」，引發中國大陸強烈反彈，外交部連日抨擊、地方領事館發表嚴厲聲明，並祭出旅遊警示與水產物進口限制等反制措施。緊接著，美中領導人進行通話，習近平強調「台灣回歸中國是戰後國際秩序的重要組成部分」，川普則在社群媒體上稱與習通話「具有意義」，卻未提及台灣。隔日，川普主動致電高市首相，除重申日美同盟合作，也明示東京應在台灣議題上「降低語調」。這一連串外交動作，不僅突顯中日關係的急遽惡化，也揭示日本在美中互動中的邊緣化處境。
日美中三角關係曾被視為東亞穩定的經典格局。日本以經濟強國自居，美國以盟主身分調解區域矛盾，而中國大陸則仍處於崛起的早期階段。然而這套架構已無法解釋當前現實。國力規模大幅位移、美國戰略思維轉變、中國大陸的政治氛圍更趨強硬，使原本的「三角」逐漸萎縮成由美中兩端主導、日本被迫靠邊的結構。
高市首相在國會的表述引發大陸強烈反彈，進而牽動美國的態度。在美中電話通話後，川普甚至示意東京在台灣議題上降低語調，清楚點出日本的尷尬位置。此局勢讓日本更深刻感受到，在國際權力板塊重新排列的時代，過去所依賴的緊密三角合作已不復存在。
國力對比的轉折與三角框架的解體
2000 年時，日本的經濟規模仍是中國大陸的約四倍，美國則是日本的兩倍左右。基於此，日本與美國協調面對大陸的策略具有現實基礎。可是情勢在二十年間急遽翻轉。2023 年時，大陸的經濟已是日本約四倍，美國更是日本的六倍以上。量級差距讓日本不再能作為與另外兩方等量互動的行為者，而成為被美中雙方戰略各自拉扯的對象。
這種改變反映在雙邊互動上。對大陸來說，日本從過去的學習典範，變成如今「可有可無」的存在；對日本而言，大陸的崛起速度之快，使其感到自身地位變得難以掌握。如此不對稱地位本身，就降低了維持良好雙邊關係的可能性，也削弱日本於三角架構中的能量。
更複雜的是，美中兩國彼此間的經濟規模差距也呈現新的走勢。大陸在 2021 年曾一度逼近美國 GDP 的 75％，但 2023 年下降至約 64％。這一退潮固然部分源於全球環境，也與大陸內部經濟施政失準有關。美中差距重新拉大，使雙邊雖仍主導全球經濟，但其「距離感」不再迅速縮小。這意味美中主導的雙極格局仍會持續，日本則仍需面對兩強競逐所帶來的壓力。
中國大陸的反彈與施壓邏輯
高市首相在國會指出台灣周邊若出現武力行動，可能構成日本的生存危機。大陸將此視為觸及核心利益。雖然日本政府提出的論點在國內安全脈絡上並非毫無根據，但大陸仍選擇以快速且多層次的方式回應，包括地方領事館的激烈發言、外交部連續抨擊、旅遊警示、水產物手續的暫停等。
然而此次施壓也呈現某些克制軌跡。例如未啟動日本製品不買、未強化簽證限制、也未動用稀土出口等過去常被視為「核選項」的工具。此舉顯示，大陸雖仍擅於經濟施壓，但在自身經濟減速與外資撤離的情況下，也不得不留意反效果。這種對自身利益的顧慮，使其施壓呈現選擇性而非全面性。
另一方面，大陸官方與網路上關於日本的敘事也更集中於「認知戰」領域，包括「日本軍國主義復活」等論述。相較於過去的大規模街頭示威，如今反日情緒更像是被控制與調節的資源，並在特定時機點被啟動。這一策略反映出強烈的政治節奏控制，也是對外政策的一部分。
日本的語言風險與模糊戰略的崩動
日本長期以來在台灣議題上保持「模糊」政策，以避免刺激大陸，也保留對美國同盟義務的彈性。高市首相的直白表述，某種程度上突破以往界線，削弱模糊策略的空間。台灣距離與那國島極近，一旦情勢緊張，日本首先面臨的是自身國土與居民的安全，這讓台灣問題與日本國防並非完全可以切割。
然而模糊政策一旦被突破，就會引發外部強烈反應。大陸方面視之為挑釁，而美國則可能認為日本的語氣過於高調，不利其自身與大陸的談判操作。正因如此，日本在此次事件後感受到來自兩端的壓力：一邊是大陸的外交攻勢，一邊是美國要求降低對台語調。這正反映日本在三角結構失衡後所面臨的困境。
此外，日本國內政治也受到外部因素牽動。若大陸的怒火被視為削弱首相支持度的工具，日本的政治穩定性將成為外力施加壓力的切入點。這使外交語言不再只是政策表達，而成為圍繞在國內支持度、對外平衡與安全風險之間的綱上舞步。
美中靠攏與日本邊緣化的深化
美中領導人通話後，川普致電東京要求在台灣問題上降低語調。這一順序本身即象徵日本的優先順位下降。川普的外交邏輯重視可立即換取的通商利益，而非盟友的安全需務，這使美日同盟的可靠度不再如以往。
更現實的是，川普對台灣的關注度顯然不足。在衝突情境下，美國是否願意採取行動充滿不確定性。日本深知若美國選擇將台灣視為談判籌碼，區域安全將受到極大衝擊。這種戰略焦慮，使日本不得不重新檢視自身對美依賴的程度。
此時，日美中三角框架已軟化成由美中互動主導的「雙邊長邊」結構，而日本則像是被擠到一旁的短邊。三角形雖仍存在，但已不是權力對等的幾何圖形，而更像是由兩個巨大力量主導、另一方被迫調整位置的動態三邊。
結語
日美中三角關係不再是過去那種穩定的三方互動，日本也不再具備過往的重量與迴旋空間。面對美中主導的大格局，日本若仍期待以舊框架維持平衡，將陷入更加被動的處境。未來日本勢必得調整自身策略，降低對單一大國的依附，並尋找介於美中之間的務實空隙，以維持自身的外交自主性與安全利益。
東亞局勢的核心變化在於權力位移，而日本的挑戰則在於如何於這場漫長的板塊重組中維持自身存在感，避免被推向局勢邊緣。唯有洞察失衡的現實，才能在未來的區域秩序中確保自身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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