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鎤銘（淡江大學財務金融學系兼任教授）
當我們以為資訊科技將帶領人類走向更開放、理性的時代，一道名為「假訊息」的暗黑浪潮卻悄然侵蝕社會根基。從選舉暴力到國際對抗，從公共衛生危機到日常信任崩解，失真的資訊已非偶發噪音，而是有系統、具戰略目的的新型威脅。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最新的年度報告揭示，全球自由度已連續十九年下滑，其中選舉暴力、制度操弄與極端對立，無一不與資訊環境的惡化密切相關。更令人憂心的是，傳統上被視為「自由守護者」的國家，其國內的民主韌性與國際上的「法治」表率角色正備受考驗，甚至可能轉為「霸權主義」的推手，加劇全球秩序的不穩。在此背景下，對抗假訊息不僅是技術或法律問題，更是民主社會能否存續的關鍵戰役。本文將剖析假訊息的多元樣態與危害，並從機制、責任與行動等層面，探討構築防禦網的綜合對策。
假訊息的多元面孔與真實危害
假訊息並非單一現象，而是一個光譜。光譜的一端是「誤資訊」，指無關惡意、但因疏忽或誤解而傳播的錯誤內容。其危害在於，即使出於善意，大量傳播仍會污染資訊環境，使公眾難以掌握事實基礎。更為危險的是光譜另一端的「偽資訊」，即為了特定政治、經濟或社會目的，刻意製造與散播的虛假訊息，旨在操縱認知、煽動對立或破壞信任。其中，以新聞形式包裝的「虛假新聞」極具迷惑性。近年更出現惡質趨勢，當權者或意見領袖將對自己不利的真實報導，直接貼上「虛假新聞」標籤，以此打擊媒體公信力、封殺理性批評，這本身已成為一種高階的偽資訊戰術。
與此並行的「陰謀論」，則提供了另一種情感寄託。它宣稱世界由少數隱藏勢力操控，這套敘事滿足了人們在變動時代中的不安與無力感，並讓信奉者產生「知曉秘密」的優越感，形成封閉的社群凝聚力。無論何種形式，這些資訊噪聲的疊加效應是致命的：它摧毀社會共同認可的事實基礎，使理性對話與妥協變得近乎不可能，最終導致政治兩極化與社會分裂。報告指出，2024年全球超過四成的選舉受到暴力或舞弊指控影響，極端政治對立在多國引發暴力事件，其背後皆有假訊息與煽動性言論的影子。
假訊息的產製溫床與傳播加速器
假訊息的氾濫，是科技、心理與社會結構共同作用的結果。數位平台演算法是核心加速器。為了最大化用戶參與度與廣告收益，演算法傾向優先推薦能引發強烈情緒反應（如憤怒、恐懼、驚奇）的內容，而聳動、偏激或虛假的訊息往往最能達成此效果，從而形成「流量至上」的扭曲激勵機制。這種機制創造了「同溫層」效應，讓使用者不斷接觸強化既定立場的內容，視野日益窄化，並加深對立群體間的誤解與敵意。
從心理層面看，人們存在「確認偏誤」，傾向於相信符合自身預設立場的資訊，而非客觀事實。在資訊超載的時代，這種偏誤使人們更易接受並分享未經證實但「感覺正確」的內容。此外，當傳統權威（如政府、媒體、專家）的公信力因各種原因下降時，人們便轉向社群網路中看似「親近」或「直率」的訊息來源，這為陰謀論與偽資訊提供了肥沃土壤。地緣政治競爭則將此工具化，國家行為者透過網軍和宣傳機構，在海外系統性散播偽資訊，以干預他國政治、破壞社會穩定、詆毀對手，這已成為混合戰的標準手段。國際秩序中「法治」原則的動搖，例如大國展現「霸權主義」的傾向，更讓這類無視事實的資訊攻勢顯得有恃無恐。
多元主體的責任與行動對策
對抗假訊息是一項系統工程，需政府、科技平台、媒體、公民社會與個人協力。
政府與立法機構：應扮演規範者與促進者的角色。關鍵在於制定明確且尊重言論自由界限的法律框架，針對「惡意」散播嚴重危害社會公共利益的偽資訊行為（如影響選舉公正、公衛安全）進行問責。法律須精準定義，避免淪為壓制異議的工具。同時，政府應帶頭提升透明度，主動、及時公開準確數據與政策資訊，壓縮假訊息的滋生空間。在國際層面，應推動建立打擊跨境偽資訊的規範與合作機制，特別是理念相近的「中等力量國家」更需在此領域加強協調，共同抵禦來自任何方向的資訊侵擾。
科技平台：作為資訊流通的守門人，責任無可迴避。平台必須提升演算法的透明度與問責制，調整推薦機制，不應單純以參與度為唯一標準，而需納入內容真實性、權威性等指標。應投資並擴大專業事實查核機構的合作，對被認定為虛假或誤導性的內容進行明顯標示、降低推送權重，並中斷其廣告營利管道。對於持續惡意散播偽資訊的帳戶，應執行更嚴格的處置。此外，平台需提供使用者更直覺的工具，使其能自主管理資訊來源與內容偏好。
新聞媒體與教育體系：是重建信任的基石。媒體必須堅守專業倫理，在追求時效的同時強化查證，並清晰區分新聞報導與評論。面對被無端指控為「虛假新聞」的壓力，媒體應集體捍衛專業尊嚴。教育體系則需將「資訊素養」納入核心能力，從中小學開始培養學生的批判性思考能力，教導他們如何辨識資訊來源、驗證事實、理解媒體產製過程及認識演算法的影響。公民社會組織，包括事實查核機構、學術單位與非營利組織，應持續進行獨立監督、研究與公眾倡議，形成穩固的社會防禦層。
公民個人的關鍵角色：是最後一道，也是最根本的防線。每位資訊消費者都應養成「停、看、聽」的習慣：對煽動情緒的內容先「停」下轉發衝動，「看」其來源是否可信、證據是否充分，「聽」取多方說法。自覺地追蹤多元、可靠的資訊來源，打破同溫層。健康的民主社會依賴於公民對事實的共享認知與理性辯論能力，這份責任終將回歸到每一個人身上。
結語：在真相與混沌之間抉擇
假訊息的戰爭，本質上是對民主社會心臟的攻擊，旨在癱瘓其基於事實與理性運作的核心機能。當國際秩序面臨「法治」與「力之支配」的路線之爭，國內政治因極端對立與信任喪失而空轉時，建構一個健全、抗壓的資訊生態，已不僅是選項，而是生存必需。這需要從剛性的法律規範、科技平台的問責，到柔性的媒體自律、教育深耕與公民意識覺醒，進行多層次、全方位的響應。沒有任何單一方能獨力解決問題，但每一方的懈怠都可能導致全盤皆輸。面對這股暗黑浪潮，我們必須認清：捍衛真相，就是捍衛我們共同生活的自由社會之未來。這場保衛戰的結果，將決定我們留給後世的是一個仍能理性對話的世界，還是一個被猜忌、憤怒與虛構故事所統治的混沌之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