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緊張。他們都是來看楊大正和張鐵志的。」我接過麥克風對自己說。暗自深吸一口氣,向讀者闡述這是本實驗性音樂小說,實驗的意思是:我按著史實與社會學視角,零碎卻又連貫地訴說一個關於台灣的音樂故事。
閃光燈明滅交錯,恍惚看見張熟悉面孔也在台下,比較遠的角落,高高仰起頭注視前方——很多年以前,我亦是這樣望向光聚集的地方。我不記得那些說話的人或內容,但我記得那木質調的氣息,挑高空間裡的落地書櫃和滿放的書籍,以及過涼的冷氣,像是在炎熱的高雄闢出一塊連氣溫都獨立於世的書之島。誠品書店,隱匿於三多商圈的大遠百高樓。
「我長大以後要讀完這裡每一本書。」童年誓言總是天真的可笑。
還不知道身而為人之於世界的渺小的年紀,不懂得若攤開時間的捲軸、上頭並沒有屬於「自我」的座標。然而誠品從此代表了想奮力到達的彼岸,隨時走入寬闊空間的一隅,就能擁有自己的一片天:可能是拉丁美洲的午後暴雨,又或是穿梭巴黎市的牆面;昨天是打包箱工人,明天睜開眼變成一隻甲蟲。不受限制地、貪婪地、狂吞猛嚥地咀嚼書頁。
之後,成為一種習慣。
北上讀書後,習慣因著誠品築居的大樓建築而多元拓展。習慣獨自在唱片區拿起耳機,習慣與朋友相約地下美食街聚餐,習慣抽取電梯前的小傳單瀏覽藝文訊息,習慣研究櫥窗充滿設計感的品牌陳列......場域處處細膩混雜消費與文化,從文字到商品,從精神到物質。上樓,下樓。宛若時時來回奔跑於光譜兩端,不疾不徐地。信義誠品是為一種習慣。
然而,書本總是我最大的執著。最常停留的始終是書與書之間。習慣在新書區晃蕩,習慣翻閱推薦作品。然後有一天,在習慣中看見自己的姓名。
習慣因此多了一項:經過信義區必定探班似前往,一一點名架上的書脊,找尋我的名字。像是查找寺廟牆面排列密密麻麻的光明燈名錄——噢,我在這裡,於是感到心安。這裡,讓我在高度匿名的城市認識了其他姓名,也在這裡,讓人看見了我的名字。雖然不起眼,但是悄聲地佔有一個位置。
宇宙浩瀚無垠,時間的捲軸依舊沒有屬於我的座標。但我是個有作品放在誠品的、寫字的人。而童年的我在台下仰著頭,在熟悉的場域裡,閃閃微笑。
就算她/我永遠也讀不完書架上的書。
和敦南誠品相同,信義誠品自宣布結束營業起,湧入另一代人的傷感。不捨是一定的,但信義誠品開啟與走入的歷史,在我看來更像一種在游移的光譜上貼近了屬於「人」的頻率——
我們耀眼奪目,但面對現實卻也必須卑微低頭;我們開創了一種獨有記憶、獻給某一代人,但離開時卻什麼也無法帶走;我們必須看見自己的不凡成就,但也必須,接受自己終究是,與浩瀚時間裡的全體存有相同,平凡地,走完屬於自己的輪迴。
我將記得自己在信義誠品的樣子,卻也知道世間沒有永遠。我們會被記得,我們將被遺忘。租約也好、憤怒也罷,或許自始至終不過一句米蘭昆德拉:「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張仲嫣:身兼作家、文字編輯、企劃創意規劃等身份,著有《白搖滾》、《前面有什麼》兩本音樂小說。現旅居德國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