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慶生/台灣國際戰略學會執行長
俄軍在烏克蘭東部戰場加強攻勢,烏軍戰略要地紅軍城岌岌可危,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承認戰況極為艱難。形勢發展至此逐漸明朗,已到檢討烏克蘭入侵庫斯克戰略得失的時候。
8月6日,烏克蘭從俄羅斯庫斯克州邊境發動奇襲,順利攻佔該州西南蘇賈附近約1250多平方公里土地,並俘虜百餘俄軍。西方敘事對這行動給予高度肯定,認為這是個主動出擊的好例子,暴露俄羅斯的弱點,削弱了普丁政權,鼓舞了烏克蘭的民心士氣。
基於烏克蘭與台灣在歷史上的相似性,美國學者還將概念延伸到台海。8月15日,美國企業研究所(AEI)高級研究員魯賓(Michael Rubin)即在《國家安全期刊》(National Security Journal)網站發文,指出烏克蘭教給台灣「攻擊是最佳的防禦」的寶貴經驗,台灣不應該在地理上限制反擊行動,才能增強嚇阻力。如果台海戰爭延伸到中國大陸本土,中國民眾有可能以此挑戰中共的統治地位。北京應該認識到,中國沿海城市沒有一個是安全的。
非西方敘事的另一個視角
但如擺脫西方敘事,純粹從軍事戰略觀察,就會質疑烏克蘭的奇襲並不是精明、大膽、勇氣十足,或經過精密策畫的行動,而是令人困惑的軍事冒險。為什麼?
首先,入侵作戰的目的就令人困惑。烏克蘭兵力已經捉襟見肘,有能力與必要開闢新戰場嗎?澤倫斯基對此也講不清楚,數度修正,最後才定調為建立緩衝區與增加談判籌碼。這種「先攻再說,理由後補」的做法,不符合軍事邏輯。
發動攻勢必須有明確目的,軍事將領才能據此選擇軍事目標,看需要攻佔哪些城市或戰略要域才能達到這個目的。然後再評估所需兵力,計算後勤補給能量是否能支持這項作戰,支持多久?
例如,如果入侵目的是要顛覆普丁政權,那麼攻佔蘇賈後就要續取庫斯克市,再進軍莫斯科。依據1812年拿破崙率65萬大軍攻俄仍鎩羽而歸的先例,那至少需要60萬大軍。如果要圍魏救趙,迫使烏東俄軍撤退,就要右璇,大迂迴攻佔別爾哥羅德;這至少也需要20萬。同時,愈深入俄境,就會有條愈長的後勤尾巴,補給愈打愈難。
先不談後勤。如果烏克蘭有這些兵力,普丁也不敢發動所謂「保衛頓巴斯的特別軍事行動」了。因而外界推測要威脅莫斯科或圍魏救趙,都不會是入侵目的。那麼目的是什麼?澤倫斯基講不清楚,但可以從烏軍的行動反推。
烏軍在攻佔蘇賈後就炸掉塞姆河(Seym River)上的三座大橋。這固然阻止了俄羅斯裝甲大軍南下增援,也阻斷烏軍自己北上進攻庫斯克的道路。攻取蘇賈後戰線基本不動,表示軍事目標就是攻佔蘇賈附近那片土地。動用兵力,就是原本在烏克蘭蘇梅州附近的幾個旅,或許再調動部分總預備隊補強。包括入侵與在蘇梅州警戒部隊約數萬人。如此後勤很單純,只是戰術上往前打20多公里,無須另拉補給線。
但這樣要建立緩衝區或增加談判籌碼,就期望太高。1250多平方公里對地小人稠的台灣來說很大,相當於3、4台北市;但對地廣人稀的俄羅斯來說很小,只佔她國土面積的1萬3千680分之1,以庫斯克州來算,也只佔24分之1。就算俄軍打不回來,作為談判籌碼的份量也太輕。何況普丁要維持他在俄羅斯的威望,不奪回失地,是不會上談判桌的。
那建立緩衝區呢?烏軍佔領區越過邊界20公里,寬約60公里。現在155榴砲用普通彈藥就可以打20公里,增程砲彈可打40公里,衛星導引的滑翔砲彈可以打150公里;縱深與正面太淺窄,作為緩衝區的條件不夠。
目的不明確,作戰也就無效益。佔領1250多平方公里俄羅斯領土,並無助於改變戰局,徒耗數萬兵力,讓烏東形勢惡化。雖有政治宣傳效益,但「希望愈大,失望愈大」,如果丟掉紅軍城,可能還會有反效果。早年國防大學教官在教授「野戰戰略」課程前都會先強調:以不一定獲得之利,欲抵銷極可能產生之害,是戰略上最大的錯誤與冒險。烏克蘭入侵俄羅斯庫斯克州就是如此。因此是戰略錯誤。
其次,即便烏克蘭佔領俄羅斯領土讓普丁丟臉,那麼被羞辱的普丁發動報復攻擊也就不令人意外。事實上他也的確那麼做了。26日清晨對烏克蘭發動開戰以來最大規模的空襲,超過百架無人機和上百枚飛彈襲擊造成至少7人死亡,電力基礎設施被破壞,大範圍停電、供水中斷。
這表示烏克蘭在美國支持下建立的先進防空系統,雖然有能力攔截俄羅斯零星發射的飛彈或無人機,但無法擋住飽和攻擊。澤倫斯基雖希望西方盟邦放寬飛彈攻擊俄羅斯本土的限制,但即便放寬,能有效打擊俄羅斯境內目標的飛彈有限,同樣無助於改變戰局,只會激怒俄羅斯,引來更大規模的報復。
這也說明魯賓「攻擊是最佳的防禦」的理論盲點。這個戰略的前提,是雙方實力差距不大。實力略遜的一方,以主動攻擊干擾對手,打斷對方對我實施大規模攻擊的節奏與準備。三國時代蜀漢實力弱於吳,諸葛亮卻「六出祁山」攻打吳國。早年國軍60萬大軍的時代,有反攻計畫,數次奇襲大陸本土,同樣有「以攻代守」的目的。關鍵是實力差距不大,奇襲成功有機會改變戰局。
但像美國對阿富汗、以色列對哈瑪斯、俄羅斯對烏克蘭,這種不對等的實力差距就不可行。奇襲造成的傷害不能改變戰局,只會激怒對方。台海也一樣。兩岸軍力天平已經大幅傾斜,大陸在彈道飛彈與無人機數量上擁有壓倒性優勢,戰爭若爆發,對入侵軍集結地實施源頭打擊可行,但若以飛彈攻擊「中國沿海城市」,將被視為恐怖行動,遭報復的後果難以承擔,不能輕率列入國軍防衛戰略清單。
俄軍戰力並不沒有想像那麼差
最後,要提一下俄軍實力。由於烏克蘭入侵庫斯克輕易得手,讓外界對俄羅斯軍隊的戰力產生質疑,尤其是俄軍守備部隊放下武器,投降或逃亡的畫面曝光後。這除了偷襲原本就防不勝防,連戰爭經驗豐富的以色列都吃過哈瑪斯大虧外,還有個因素是俄羅斯邊境防衛部隊,並不是經驗豐富的老兵,而是一年役期的義務役部隊。
任何人遭到偷襲都難正常應對,這些沒有戰爭經驗、也不預期戰爭會發生的年輕人,選擇放下武器投降或逃亡其實不宜苛責。義務役是否適合參與激烈戰鬥則是另一個問題。路透社8月29日即有一篇專稿「烏克蘭入侵庫斯克考驗年輕俄羅斯應徵入伍者的勇氣」,分析了應徵入伍者是否適合到戰區的辯論。
俄羅斯以戰力薄弱的義務役部隊守第一線,在戰略部署上並沒有錯。邊境線長的國家通常都不會把精銳部隊擺在第一線,因為不確定敵人會從哪個地方突破。精銳擺第一線,在第一時間可能調不回來。所謂「少兵守點,多兵機動」,就是等確定敵人突破口後,才集中精銳機動部隊實施反擊。因此不能因為奇襲下俄羅斯守軍表現不如預期,就輕視俄羅斯軍隊戰力。
這並不是替俄羅斯軍隊辯護,因為我們台海防衛的戰略安排也是一樣的。未來義務役將編成海岸守備隊,守第一線海防。他們的任務同樣不是堅守,而是警戒與遲滯登陸部隊。真正打反登陸作戰的,是確定入侵軍登陸地點後,迅速集結的機動打擊部隊。這些募兵來的常備部隊,才是國軍真正戰力所在。國軍如此,俄軍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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