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實現落葉歸根的囑託,二十多年間默默護送超過一百位老兵的骨灰回到家鄉的正直「憨」人,高秉涵。
石榴開在初冬,離家的那一天,寒意已濃,高秉涵穿上媽媽補過的厚重破棉襖,心裡微微不安,此去經年,山高水遠,不知何日再見。從十九到九十,輾轉幾十年,日子真的一眨眼過去。那天還像昨天,竟然已從少年到老年,青絲變白頭。
想辦法活下去,媽媽等你
穿越死亡幽谷跫音隨時竄起,彷彿尋常過著日子,但猛一瞬間,望向天上白雲、一碗熟悉的麵,晨間散步的林間,或曾一起走過的景點,「媽媽已經不在了!」驀然浮上心頭,一陣酸緊,一陣昏眩,淚就禁不住流下來,母子短暫的情份竟如夢泡影。
回想一九四六年,離家隻身前往南京流亡學校,高秉涵在父親墳前磕三個響頭後,媽媽顫巍巍反覆叮嚀:「兒呀,無論碰到多大困難,都要頂著,要想辦法活下去,媽媽等你,等你活著回來。」記著娘親這句錐心話,高秉涵逃難吃盡苦頭,也不放棄活下去。
苦難時節,必須靠勇氣與信念撐住。高秉涵和同學搭上馬車,依依不捨回望,故鄉越來越遠,臨別前,裹小腳的姥姥摘一顆石榴給他,高秉涵忍不住馬上吃了起來,這時,同學們指著前方對他說:「看,你娘跟你打招呼呢!」只因多咬一口石榴來不及,再抬頭,馬車已拐彎上路,從此再也沒見過母親,錯失道別,心中的憾意與日俱增。
高秉涵這輩子再也不吃石榴了。
塵世如幻、人生若夢
遙記那貧寒童年,媽媽經常為了生火煮粥,搞得滿臉黑漆麻烏。生不出火,叫天天不應,就坐在地上暗自飲泣,擦乾眼淚後,再接再厲。生活再多波折,都得自己前行。
媽媽本性開朗熱情,但是生活的挑戰和失望使她變得敏感疲憊,在人生易逝的悲傷境界中求生,蒼涼又悲壯,如今媽媽在大陸過世,終於得到解脫了,悲哀煙消雲散。
塵世如幻、人生若夢啊!幸福已崩解,此生不可能停止住傷痛。黯然接受媽媽已永遠離開的殘酷事實,默默回想不捨,懊惱、追悔與自責,「子欲養親不待」,再多的追悔也追不回一分一秒,只能抱憾為媽媽鋪妥前往另一個世界的路途。
救命兵的帽子繡著共產黨徽
時光回到國共分裂的一九四八年,在家鄉創辦新式小學的父親在動亂中被槍殺,母親察覺到不安危險的氛圍,要十三歲的高秉涵趕緊離鄉避禍。連夜為他縫製的圍巾,到現在還珍藏在箱底。
媽媽當時還千叮嚀萬囑咐,要他跟著帽子上有太陽的部隊走,千萬別跟著五星共產黨;可是,一位共產黨員卻救了自己一命,內心矛盾,幾十年無法解開。
那是逃難途中,渴極餓極,一位士兵正舀了一勺稀飯準備入口,不小心跌了一跤,滾燙的稀飯就灑在高秉涵腿上。沒有醫生,沒辦法治療,幾天之後,水泡破了、成群蒼蠅跟著他,還開始發高燒,腿腫得跟冬瓜一樣粗,傷口爬滿蛆。
高秉涵只記得自己萬念俱灰:「真的活不下去了,我真的想死,活不下去了!」就在生無可戀想要結束生命時,遇到一個揹著紅十字包包的少年兵,拉著他,幫他把腿上的蟲子沖掉,然後用救急包處理傷口,「痛不痛?」少年兵還溫和問他。
高秉涵看著救命兵的帽子,竟然繡著共產黨徽紅星星……。
強烈的無力感與同理心
好不容易輾轉逃難到台灣,因為無處可庇護,高秉涵只能睡在台北火車站,沒有食物,拿著棍子和野貓野狗搶食,和乞丐沒分別。同鄉好心人伸手援手,才半工半讀唸完中學考上國防管理學院法律系,當上軍法官。審理的第一個案子,是一位金門士兵,在值勤站崗時,冒險抱著一個輪胎,試圖游過海峽到對岸的廈門。他想要帶回當年被抓兵時,懷裡揣著要給母親治病的藥。
情治高張,肅殺的戒嚴氣氛下,這種案子只能判處死刑。高秉涵惻隱之心油然而生,想想自己的遭遇,完全能夠同理士兵思親的孝行。一個盼望探視病重母親、思念家鄉的人為什麼有罪?為什麼只能被判死刑?強烈的無力感與同理心,讓他毅然退出軍界。
執著於理想的「憨」人,只要覺得是正向的,善良的,就不畏艱難前進。
兩岸開放後,高秉涵曾到廈門四處找尋該名逃兵的母親,想幫助她做些什麼事,只是那位母親早已搬離住所,多方打聽也沒尋到。
完成落葉歸根最後一里路
離開軍界時間充裕,高秉涵開始付諸行動,實踐早已計畫多年的善行,以法律專長擔任多年同鄉會會長,和老同鄉一起照顧榮民,付出幫助與心靈慰藉。歲月殘酷,有感情的榮民老伯們逐漸衰老,盼著兩岸破冰卻未見曙光,深怕等不到再回故鄉那天,只能在油盡燈枯時,操著鄉音託付高秉涵,將來有一天若能夠通行無阻,一定要把他們的骨灰帶回老家,「生要見人,死要見墳。」滿懷澎湃,完成落葉歸根最後一里路。
「大家都是離散之民,漂泊之人,我能做的就全力去做。」時間不等人,當真正可以返鄉時,高秉涵帶著承諾與理解,實現一個個思鄉念親的囑託,讓老同鄉們安心闔眼。隻身來台無依無靠,也因缺營養而轉不成大人,一輩子瘦瘦小小,好像十五歲後就沒再長個子。四十四公斤的體重聽來瘦得離譜,卻還要雙臂扛起大理石骨灰罈,越過遙遠的海峽回到故土,可以想見,他的背,已駝到什麼程度。
然而,受託的每個骨灰罈要安全送到,一個都不能少。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責任是沉重的,心情卻愉悅,每趟旅程都是考驗,也都是驕傲。就這樣二十多年過去,從不間斷,高秉涵默默護送超過一百位老兵的骨灰回到家鄉,最遠到達甘肅、新疆,長途跋涉,只為老榮民魂魄有了依歸與安頓。
往大陸演講,許多大學生問他愛大陸和台灣哪邊多?他笑著反問,「你愛母親多,還是父親多?」對高秉涵來說,生在山東,安身於台灣,大陸和台灣都是他的母親。
本文取自《疾行船──我家的兩岸故事》專書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