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慶生/台灣國際戰略學會執行長、博士
賀錦麗選好副手並獲得民主黨提名,美國總統大選正式起跑。然而無論誰當選,白宮都確定易主。美國是領導世界的全球霸權,白宮政權更迭將改變美國對外政策,影響世界安全格局。誰會當選美國總統以及影響為何,是國際不能不關注的問題。
說來有點弔詭,這意謂世界命運是由美國人民的選票決定。就好像美國前財長康納利的名言:美元是我們的貨幣,卻是你們的問題。國際無政府狀態(anarchy)下霸權領導的現實難以否定。不過,這提醒我們,分析美國對外政策不能只看菁英或智庫論述,更必須連結美國內政。因為美國公民投票選總統時考慮的不是世界和平,也不是國家安全或國家利益,而是自己的生活是變得更好,還是更壞?合理推論,賀錦麗當選應會延續拜登總統的政策主軸;川普當選,美國對外政策將會有很大變動。我們先檢討拜登對外政策對美國內政的影響。
拜登「抗中」政策不利美國內政
美國兩黨對外政策的目標一致,都是維持美國全球影響力,擊敗可能的競爭者,只是策略有所不同。共和黨主張遏制(containment),民主黨主張交往(engagement),透過這兩種不同途徑改變對手。因而在歐巴馬總統時期,雖然民主黨人也感到中國崛起的威脅,但仍和中國有相當多的互動。
但拜登主政後民主黨人發現,透過交往改變中國大陸的機會愈來愈小。大陸年長一輩,對美國自由民主仍多仰望,但出生時就有互聯網、懂事後就搭高鐵旅行的年輕一輩,對中國自己的制度與文化卻愈來愈有信心。這群網路上被稱為「小粉紅」的年輕人充滿自信,他們相信中國的最好,是美國應向中國學習,而不是相反。這表示只要中國經濟與科技繼續增長,交往就無法改變中國。民主黨因而放棄交往政策。所謂的「川規拜隨」,並不是拜登延續前政府政策,而是民主黨對外政策向共和黨靠攏。遏制中國就成為華盛頓共識,只要是「抗中」法案,國會幾乎都無異議通過。
拜登「抗中」策略的核心概念是「聯合盟邦」,但主軸不在軍事,而在經濟。軍事上雖然也尋求結盟,但目的只是強化敵我意識,引導盟邦共同行動,並無意引發戰爭,甚至還強調「建立護欄」,防止衝突真正發生。
以經濟為主軸就是打擊中國的經濟發展,只要中國經濟停滯或崩潰,自然就無法挑戰美國。於是依據經驗採取類似1990年代對日本貿易摩擦的做法,即透過各種施壓,迫使企業外移,造成產業空洞化。只要原本在中國大陸的生產線大量遷出中國,工作機會就會減少很多。而後失業嚴重、薪資凍結、消費減緩、通貨緊縮,最後像日本一樣「消失的30年」。
因此所有高關稅、脫鉤、去依賴、國安風險、友岸外包、實體清單…等各有說法的操作,都是要達到這目的。效果也的確不錯,鄭州、深圳等地工廠遷移後附近一片空蕩,大量工人失業,中國也出現房價崩跌、消費降級、通貨緊縮現象。
中國則以產業升級回應。傳統產業外移,電動汽車、電池、太陽能等「新三樣」出口卻屢創新高。新興產業投資的增加,彌補了消費減少所降低的需求,新增工作機會也吸收部分失業工人。雖然有些勉強,但中國上半年GDP仍能維持5%的年增率。拜登政府於是以「產能過剩」為由,聯合歐洲盟邦大幅提高關稅以打擊中國「新三樣」出口。中國則擴大全球南方市場因應。這場無煙硝戰爭激烈又精彩,最後結果還難判定,但中國經濟有受傷,卻看得出來。
然而,拜登「聯合盟邦抗中」雖然取得不錯成果,美國自己卻沒有獲得真正實益。離開中國的企業並沒有回到美國,而是到印度、越南或墨西哥。美國製造業並沒有恢復,鐵鏽帶繼續生鏽。雖然主流媒體不斷強調美國經濟良好,就業強勁,但人民感受卻並非如此。
新增就業數量雖多,失業率卻增加,這表示增加的工作機會,很多是被不納入統計的非法移民搶去。物價上漲雖受到控制,連續3年的通貨膨脹卻讓物價較疫情前高出很多,麥當勞食品即漲到兩、三倍。食物愈來愈昂貴,底層人民的生活壓力大增。中產階級則受困於高利率的房貸、車貸、學貸,以及超過21%,創新高的信用卡平均利率。美國人民深受通膨與高利率之苦,而拜登打擊中國經濟的種種措施,例如限制廉價的中國商品進口或徵收高關稅,卻都在增加通膨動力,延遲降息時間。拜登一度津津樂道他的「拜登經濟學」,後來都不再提。
美國人民對現狀不滿,是川普聲勢高漲的原因。民主黨對此是清楚的,因而賀錦麗接手大選後,選擇來自基層的中部州長作為副手,而不是東、西岸高層政治菁英。共和黨更接地氣,川普的提名大會上列出20條核心承諾,前5條就是阻止與驅逐非法移民、結束通貨膨漲、讓美國成為能源與製造業大國。
現在問題來了,如果川普當選,雖然他也認為「中國是美國最大的威脅」,但施政上到底是繼續以「打擊中國」為優先,還是優先實踐這些競選承諾?拜登已證明這兩個目的之間存在矛盾性,很難在打壓中國經濟的同時,不讓美國自己的經濟受傷。
川普「美國第一」政策的解讀
答案很明顯,川普第一任就已經做過了:美國第一(America First)。美國第一的意義就是內政優先。他的做法爭議大,但目的很明確。從國際關係理論解讀,就是要將之前美國為維持全球經濟、貿易、軍事安全、氣候變遷等國際秩序而付出的「國際公共財」成本,全部回歸美國,讓美國有更寬裕的資金可以減稅,刺激經濟增長。所以他退出《跨太平洋夥伴協定》(TPP)、要求盟國付美軍的駐軍費、退出氣候協議的《巴黎協定》,也和塔利班談判讓美軍退出阿富汗。
他對中國打貿易戰,也不是要打壓中國經濟,而是要縮減美中貿易逆差。川普想和中國做更多生意,以活絡美國經濟,和拜登限制高科技商品銷往中國,以阻擋中國科技發展的思維完全不同。2020年1月,經過兩年貿易戰後雙方達成的《美中經濟貿易協定》,川普即要求中國承諾在2020年和2021年額外購買2000億美元的美國產品。即便現在美國兩黨已達成「抗中」共識,川普「美國第一」的想法仍然沒有改變。
7月的共和黨大會,川普發表接受提名演講,他提到中國正在墨西哥建造汽車工廠準備把車賣到美國;他指責汽車工會讓這種事發生應該感到羞愧,呼籲汽車工人無論是不是工會會員都要投票給他,因為他要重建美國汽車工業,而且很快可以實現。他說:
他們(中國)正在建造全世界最大的汽車工廠,我們要將這些產能帶到美國來,「我們不介意他們蓋工廠,但必須蓋在美國境內…」,此時台下響起掌聲打斷他的發言。之後川普接著說:「如果他們不配合,我們每輛就徵收約100%到200%的稅,讓這些車在美國賣不出去。」
這不是脫鉤、去依賴和中國對抗的「新冷戰」,而是要中國合作幫忙恢復美國的汽車工業。中國不幫我到美國蓋汽車工廠,我就對中國汽車課高關稅;那如果中國願意呢?美國歡迎中國企業到美國設廠?美國工人願意替中國老闆工作?從台下的掌聲來看,似乎答案是肯定的。
川普當選將如何處理與中國的競爭?非常值得觀察。如果合作的部分多於對抗,雙方緊繃關係就將緩解,台海與南海的緊張形勢將有機會降低。畢竟川普的本質是商人而不是政客,習慣用談判而不是軍事威懾處理衝突。不過這牴觸當前國會山莊的「抗中」思維,要說服共和黨建制派議員支持並不容易。
「美國第一」政策的爭議性,在於提供「國際公共財」是維持美國霸權所必須。依據「霸權穩定論」,美國是領導性霸權,透過提供「國際公共財」而建立對美國有利的國際規則。美國雖然付出高昂的「國際公共財」成本,卻得以維持美國霸權,而世界則能有個穩定的國際秩序。
川普拒絕提供「國際公共財」,就意味美國無意再當世界老大。已經習慣美國領導的盟邦頓失依靠,世界也沒有哪一個國家,無論歐盟或中國,能立即填補美國退出後的權力真空。這是為何拜登喊出「美國回來了」,即獲得盟邦歡呼的原因。
然而,不僅川普當選會將施政優先重新轉向內政,恐怕賀錦麗當選,也同樣會減少對國際事務的參與。因為受到國債已高達35兆美元的制約。提供「國際公共財」非常昂貴。拜登4年任期,美國政府增加了高達12兆美元的負債,相當於之前川普與歐巴馬共12年任期的總合。雖然有疫情因素,但為了支持「美國回來了」與中國競爭,而在國際事務上撒錢,也是重要原因。
現在美國政府的利息支出已超過國防預算,未來還會更嚴重。如果繼續拜登「美國回來了」政策,只能繼續擴大舉債。然而國際貨幣基金(IMF)已提出警告,如果繼續下去,到2032年,美國公債占GDP的比率將達到令人擔憂的140%,高赤字和高負債「會給美國和全球經濟造成愈來愈大的風險」。如果美國再度出現金融危機,就可能輸掉與中國的競爭。這表示,無論誰當選美國總統,如何在高赤字和高負債風險下與中國競爭,都將是最嚴苛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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