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鎤銘(淡江大學財務金融學系兼任教授)
當新聞產業的財務命脈愈來愈集中於少數超級金主手中,新聞的公共性與獨立性便開始動搖。表面上,媒體仍維持查證程序、專業分工與倫理語彙,實際上,資本偏好與政治考量卻已逐步滲入編輯室。新聞不再只是監督權力的工具,而逐漸被納入權力運作的一環,「新聞自由」也因此成為形式完整、內容空洞的制度外殼。
據 Grim Ryan 於 12 月 22 日發表的文章所述,圍繞巴里.韋斯(Bari Weiss)及其所處媒體體系的爭議,正好勾勒出這種轉變的具體輪廓。文章指出,當億萬資本透過併購與人事布局深度介入新聞機構時,被購買的從來不只是媒體品牌,而是對公共敘事方向的實質主導權。
這並非偶發事件,而是新聞生態長期變化的結果。當媒體被納入資本與政治的共同盤算之中,專業新聞所倚賴的中立與問責基礎,便開始鬆動。
爭議事件:一則被撤下的報導
事件起於一則原定播出的調查報導在最後時刻遭到撤下。該報導涉及高度公共利益議題,事前已完成內部審查與專業程序,卻在播出前夕被臨時抽換,對外未給出清楚說明。
其後流出的內部訊息指出,撤稿並非基於事實錯誤,而是來自編輯權限的重新介入。這項決定打破新聞部門原有的專業共識,也讓編輯室清楚意識到,最終裁量權已不再完全掌握於新聞體系之中。
巴里.韋斯正是在此脈絡下成為爭議焦點。她原本以意見寫作見長,卻在此事件中被視為決策鏈的一環,引發外界對評論立場是否反向影響新聞判斷的質疑。
這起事件的重要性,不在於單一報導是否播出,而在於它揭露了一個現實:即使通過專業程序的新聞,也可能因權力考量而被擱置。
資本進場:新聞不再只是新聞
在新聞機構被大型資本併購後,最明顯的變化,往往不是版面或形式,而是哪些題材逐漸消失。對外,媒體仍宣稱遵循專業原則;對內,記者與編輯卻開始理解,有些議題即便事實充分,也不再被視為「適合刊出」。
這種轉變少有明文指令,更多來自默契與揣測。當管理階層充分理解資本方的政治立場與商業盤算時,新聞價值的判準便悄然移位。報導是否刊出,不再只取決於公共重要性,也取決於是否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久而久之,編輯室形成一套不必言明的自我約束。調查報導在最後一刻被擱置,敏感題材被反覆延後,新聞工作者則在不知不覺中調整尺度。
立場人物掌權:編輯室的價值轉向
傳統新聞倫理強調報導與評論之間的分際,前者以事實為本,後者屬價值判斷。然而,當立場鮮明的意見人物被推上新聞機構的權力位置,這條界線便迅速模糊。
原本存在於評論版面的價值立場,開始主導新聞取材的方向。哪些事件被放大,哪些聲音被邊緣化,逐漸形成固定模式。新聞不再是多元事實的呈現,而是經過篩選後的敘事安排。
在這種情況下,異議並未完全消失,而是被貼上標籤、降低能見度,最終失去影響公共討論的空間。
權力交易下的新聞馴化
媒體併購從來不只是單純的商業行為,而經常與政治交易交錯進行。企業擴張、跨媒體整合與監管審查,使新聞內容成為權力協商的一部分。
當新聞機構的未來取決於政治環境的善意時,編輯決策自然趨於保守。調查報導被視為風險,而非責任;批判權力成為不必要的變數。新聞的角色,也從揭露真相轉為降低不確定性。
在這樣的運作邏輯下,公共利益往往成為最先被犧牲的對象。
當主流媒體集體失聲
隨著大型媒體集團立場日益趨同,主流新聞場域出現明顯空洞。部分議題幾乎同步消失,另一些敘事則被反覆放大,形成高度一致的輿論節奏。
小型獨立媒體試圖填補這些空白,卻受限於資源與通路,難以撼動既有敘事。即便掌握事實,也往往無法突破主流框架。
主流媒體的沉默本身,已成為一種警訊。當最有資源的新聞機構選擇不說話,公共討論便失去平衡。
台灣現場:政權收編的進行式
將視角拉回台灣,類似現象同樣清晰可見。近年來,部分主流媒體在政治立場上的高度趨同,已引發社會廣泛疑慮。某些媒體與執政當局之間,透過政策資源、廣告投放與合作關係,形成密切互動。
在這種環境下,媒體不必接獲明確指示,便會主動調整敘事方向。不利於執政者的議題被淡化或延後,有利的論述則被集中放大。媒體逐漸從監督者,轉為政策傳播的輔助角色。
長期而言,這樣的新聞環境將壓縮公共討論空間,使社會對複雜現實的理解趨於單一。當質疑被視為干擾,民主制度的自我修正能力也隨之削弱。
從巴里.韋斯事件,到台灣媒體生態的結構性依附問題,所揭示的其實是同一個核心現實:當新聞被納入權力與資本的長期布局之中,它便不再是公共討論的基礎,而成為政治工程的一部分。億萬富豪購買新聞,執政當局收編媒體,其目的皆在於掌控敘事、降低問責、塑造有利於自身的現實版本。
這樣的轉變,對民主社會而言並非抽象風險,而是正在發生的過程。當真相需要「被允許」才能出現,當監督權力被視為破壞穩定,新聞的公共價值便已名存實亡。
面對這樣的現實,閱聽者的選擇顯得格外關鍵。支持何種媒體,不只是消費行為,更是對公共價值的投票。唯有持續要求透明、問責與真正的多元,新聞才可能重新成為監督權力的力量,而非被權力馴化、最終反噬社會自身的工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