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梅花新聞網與上海台研所共同舉辦「管控風險 融合發展-2024台海戰略推演議程」研討會，11日在上海舉行。本文為代表台方的論文之一，論文全文公布供讀者參考。】
高永光/考試院前副院長、 政大國發所兼任教授
一、修昔底德陷阱
美中之間的博奕在國際關係的研究中，引發很多的理論探討；最著名的例如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 Trap），這是美國政治學學者 Graham Allison所提出來的，主要論點是：當新興強國崛起而威脅到既存強國的國際霸權地位時，雙方越來越有可能爆發直接的戰爭。
修昔底德是博奕賽局(game)中的「懦夫情境」(Chicken game)，在「2x2」的賽局中，確實是「安全困境理論」理性抉擇的結果；因為衝突雙方沒有一方可以妥協，妥協就會被徹底擊敗，得到最壞（the worst)的後果，因此雙方寧可選擇「相互毀滅」（mutural destruction)。Allison用這個理論來描述美國與中國大陸之間，潛在衝突的可能後果。為了證明他的理論是對的，Allison在哈佛大學貝爾弗科學與國際事務中心主持一項研究，發現在過去世界歷史中。新興大國與現既存霸主競爭的16件實例中，其中12件以戰爭終結。
Allison的「修昔底德陷阱」其實也不是什麼新理論，研究美中關係的專家學者，在討論「中國崛起」（the China rise)，威脅到後冷戰時期美國在國際社會的超強地位時，「中美之間是否終需一戰？」的問題，經常被提起。但國際關係的學者雖然受到「修昔底德陷阱」理論的震撼，其實也有相當多不同的意見。事實上，在冷戰時期，當美國和前蘇聯都擁有「保證摧毀」（the mutural assured destruction,MAD)對方的能力時，反而達成恐怖平衡(balance of terror)。世界霸權彼此之間，就會在衝突及妥協中遊走，並沒有賽局理論中的「納許均𧗾」（Nash Equilibrium)，因此，全面性的核子戰爭相互毀滅不會發生。
二、美中博奕避免「修昔底德陷阱」
就美中兩國來講，彼此的領導人也都注意到「修昔底德陷阱」，而且有意識地主張應該避免。習近平就曾警告說「我們需要共同努力，以避免修昔底德陷阱」。但2018年，美國總統川普單方面對中國發起貿易戰，幾乎一半的中方企業輸出美國商品都被加徵關稅，便美中局勢緊張，「修昔底德陷阱」說又被不斷強調，可是川普和中國大陸的競爭是建立在其「美國優先」（put the American first)的國家利益考慮上，事實上被認為是美國孤立主義。反而，川普帶領下的美國，是想在某種程度退出國際社會的強權競爭，否則他不會宣稱美國會退出北約，如果北約組織成員不能保護他們自己的安全。
2020年拜登擊敗川普連任當選美國總統，強化了川普的（經濟上）反中政策，把中國大陸視為政治、經濟敵人；尤其在先進科技上，採取的是完全防堵的政策；因為先進科技可以運用在軍事武器上，因此拜登主要運用「單邊主義」（輔以「多邊主義」）的戰略，圍堵中國大陸。以西太平洋為例，因為北韓發展核武、兩岸關係緊張、南海問題等，都需強化第一島錬的圍堵，使得大家感覺中美進入全面對抗的修昔底德陷阱。但拜登卻幾乎從沒有提到「修昔底德陷阱」，反而數次強調聖經上的文字「世界毀滅」下「世界末日」（Armageddon）威脅的最高峰的可能。但是Armageddon 是針對俄羅斯普丁的，相反地中國大陸一再聲稱反對對非核武國家動用核子武器，因此，Armageddon的世界末日觀，是否和「中美之間是否需有一戰」，根本不在拜登的戰略思考中？反而是貿易戰、科技戰、金融戰、貨幣戰及能源戰等，才是拜登「新圍堵」戰略對所謂的俄羅斯、北韓、中國、伊朗等國家的做法；而貿易保護、經濟制裁及強化武裝美國的盟國，才是拜登避免「世界末日」，維持美國霸權及防止「中國崛起」的戰略。
三、「新冷戰」？
美中關係在國際關係理論中，還引起另一個理論的爭議，那就是東西兩極冷戰在1990年左右結束後的後冷戰時代，美國「一超多元」的國際秩序是否已經結束？代之而起的是「多極多元」的「新冷戰」時代？
冷戰時代的主要特徵是：軍備競賽、核子威脅、意識形態輸出、代理人戰爭、世界各國被迫選邊站的集團（block)對抗⋯⋯等，國際關係的學者也都有爭論。簡單言之，軍備競賽、核子威脅仍然存在，意識形態的輸出及對抗也殘存，但以「文明衝突」的形態在世界舞台展現；代理人戰爭，在俄烏戰爭及以哈戰爭中再度重現；「集團對抗」雖沒有東西冷戰時代明顯，但仍有其雛形；可是現在不少國家卻採取「對冲戰略」（hedging strategy)，不同於傳統的「兩邊討好」或「兩邊不得罪」，而是選擇對自己國家最有利的「對衝戰略」，目的在「避險」。土耳其是北約組織成員國，但卻不參加經濟制裁俄羅斯，甚至繼續購買俄羅斯產品；但又援助烏克蘭，不僅直接提供無人機，甚至到烏克蘭設廠直接協助烏國生產無人機。
因此，學者專家也都偏向當前國際社會並非「新冷戰」時代。事實上，中方領導人多次聲明，應揚棄冷戰思維。而美方領導人及決策團體大致傾向美中之間存在著可以合作的關係，但也確定彼此間存在競爭關係。因此，有些學者認為當前國際社會大國之間的博奕是一種「多孔幕」關係。多孔幕布和鐵幕不同，就是雙方在可以合作的地方形成「機會之窗」，彼此可以相互滲透；但在衝突地方，卻是緊閉窗口，而且宣示是「紅線」。例如，中國大陸可以不參加經濟制裁俄羅斯，但不可以提供俄羅斯軍事武器，或提供俄羅斯攻擊烏克蘭的軍事裝備，或協助俄羅斯建設軍事基地。而中方也一再強調美方不可支持台獨，台灣是中國的核心利益的核心，是不可碰觸的紅線。但中美雙方在經貿上仍可合作，比方2023年美國仍是中國大陸最大的輸出國，也是第一輸入國。儘管雙方對某些項目的產品，都課以較多的關稅。
事實上，拜登的第一任任期前二年，因為延續川普的反中貿易關稅戰、科技芯片戰，以及香港反送中事件，加上強化對台關係，美國重量級政客前往台灣，以及南海衝突不斷，美中關係相當緊張。
但在2023年11月雙方應該都決定嘗試結束高度緊張的關係。11月15日習近平前往美國舊金山參加APEC峰會，並與美國總統拜登展開會談，這是繼2022年11月兩人在印尼峇里島參加G20的會面，並歷經「間諜氣球事件」後，又再次正式會談。這場會談一起參加的還有主管外交事務的王毅，以及外經貿事務的何立峰。
這場會議美中雙方都同意「五個共同合作」：共同樹立正確認知、共同有效管控分歧、共同推進互利合作、共同承擔大國責任、共同促進人文交流等。某種程度上，彼此「認知」「大國」之間應該合作，而且對國際社會負起責任。一般認為這樣的「共同認知」旨在對中美緊張關係「止跌回穩」。在國際認知上，中國也取得如同美國的國際大國地位。
不過，在台灣問題及科技管制上，雙方則仍各執己見。根據中方新華社的通稿，習近平要求美方對不支持台獨表態，不應只是宣示，而須落實在具體行動上。另外有一項新提法則是「停止武裝台灣，支持中國和平統一」，「停止武裝台灣」其實是中方一貫的反對美軍售台灣的立場，但使用「停止武裝」新的語詞，卻引起台灣的注意。
加上美國匿名官員透露了拜登提到「台海和平穩定與維持現狀」，基本上這符合北京的要求，但只是「維持現狀」還不夠，美方透露習有提出需要「更廣泛解決方案」。
根據新聞報導，美方在會議簡報中提到，北京規劃2027年或2035年採取對台軍事行動，習強調「沒有人告訴我有這個計畫，也沒有人跟我討論過」。外界解讀美方仍認為中方中共對台武統有時間表，雖然中方一直對外聲稱沒有時間表；但現實則是統一台灣和美中關係的緊緩是連動的。
此外，中方要求美國嚴肅看待中國對美的出口管制、投資審查，需採取行動取消單邊制裁等等，但美國在美中競爭上就是刻意如此，這正是多孔幕下不能打開的窗口。換句話說，美中關係自2023年舊金山拜習會後，來到一個新扭𨍭點。尤其是雙方在禁毒上對芬太尼原料工廠管制及非法運輸的取締，特別是軍事溝通的恢復，將來雙方領導人有事可以直接溝通，避免誤判，是美中關係的改善。但雙方基本的、長期的矛盾仍然存在。只是彼此似乎都認知到，衝突不能上升，關係必須和緩，儘量尋求合作點，但彼此的底線，各有堅持。
四、美中博奕對兩岸關係的影響
從博奕的賽局理論來看，雙方都避免了火車對撞相互毀滅的「最壞的」(the worst)結果; 當然，一方取代另一方，或一方徹底擊敗另外一方，讓賽局勝利的某一方是最好的結果（the best)，敗的一方必須臣服但還存活，這是「次壞」（the worse)，但這對戰敗方將何以堪？因此，在「懦夫情境」的賽局中，能得到雙方都是「次好」的策略，就是彼此妥協和讓步。但因為仍有要擊敗對方的慾望，使雙方偶爾虛張聲勢，或在不能妥協的底線進行恫嚇，是不會停止的！
正由於中美雙方博奕的賽局進入新局面，兩岸關係也產生變數。中美要和緩之間的緊張，即將上任的賴清德就必須更務實，確實成為「務實的工作者」，即便不處理掉「台獨黨綱」，520的就職演說也不宜再講自己是「務實的台獨工作者」，而成為當前趨緩的中美關係之「麻煩製造者」。當然，「馬習二會」習的講話，台灣的解讀是大陸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只要賴能認同台灣人是華人或中華民族，這份考卷，基本上可能就算及格。陸台之間的交流活動也會逐漸開放，而兩岸經貿架構的延續，及貿易壁壘問題可能有解。
事實上，在兩岸關係上因為受到中美博奕的影響，中美共管兩岸關係，至少在美國今年總統大選前，應該會在比較平和的軌道上，拜登在俄烏戰爭及以哈戰爭上的失分，至少不能再因兩岸台海之間任何緊張，導致其聲望及民意支持度的下跌。民進黨一面倒向美國，賴清德應該不會不知道美方對兩岸關係，現下需要的是什麼吧！
